張廣福熟練地從魚鉤上將一條半斤多的鯽魚摘下來，隨手放入身邊的水簍里，又鉤上魚餌，魚竿輕輕一甩……“釣著玩!”他憨厚地向《瞭望》新聞周刊記者笑道，“原來這里污染厲害，沒了。這兩年又有了�！�
這位村民垂釣之處就是大名鼎鼎的微山湖，也是南水北調東線工程的重要輸水走廊和調蓄功能區(qū)。明年，南水北調東線工程全面通水，數十億立方米長江水將通過這里一路北上，輸送到缺水嚴重的華北平原。
不同于中線和西線，南水北調東線工程的成敗關鍵就是治污。2001年9月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溫家寶實地考察尚未開始建設的東線工程，直言告誡，“治污搞不好，長江水引到北方成了污水，這個工程就失敗了�！�
那時，沿線河流湖泊水質多數為V類或劣V類，水污染主要的衡量指標COD、氨氮超標數倍，最為嚴重的入微山湖山東各控制斷面水質主要指標超標倍數在10～180倍。嚴峻的現實讓輿論中彌漫著一種悲觀的情緒，業(yè)內專家稱之為流域治污的“世界第一難”，要攻克這一難題，沿線地區(qū)必須進行一場自我革命式的環(huán)保行動。
十年過去了，在東線工程即將全面通水之際，東線黃河以南36個控制斷面中，從2000年僅1個斷面水質達到規(guī)劃目標要求、達標率為3%，到今年1～4月達到32個、達標率89%。輸水干線基本達到工程規(guī)劃要求的地表水III類水質標準�！岸嗄瓴灰姷聂~兒又回來了，一些對水質要求很高的生物也開始出現，一路死水重現生機�！痹谡{查現場，本刊記者親聞正在檢查工作的幾位專家感慨而言。
生死微山湖
“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，微山湖上靜悄悄，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，唱起那動人的歌謠……”上世紀50年代一部電影《鐵道游擊隊》讓微山湖的湖光山色蜚聲全國。多年后，微山湖成為東線工程治污繞不過的坎。
微山湖是南四湖的別稱。這個涉及蘇魯皖豫32個縣，流域面積超過3萬平方公里的湖泊，是東線工程的重要調蓄水庫，大多數國內外專家對這一湖泊的治污意義擁有幾乎相同的判斷：東線工程成功關鍵在治污，重點在山東，而難點在微山湖。
但是，20世紀后期，這個漁產潛力曾位居國內湖泊之首、素有“日出斗金”美譽的中國第六大淡水湖泊，卻遭遇了從未有過的環(huán)境危機。伴隨著1980年代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的勃興，化肥廠、造紙廠、水泥廠等小企業(yè)也開始在湖邊雨后春筍般冒出來，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的污水肆意地流入這個純凈的湖泊，微山湖開始變渾、變黑……
十幾年前拍攝的紀錄片《南四湖在呻吟》如此描述那個年代：工業(yè)廢水、生活廢水、醫(yī)療廢水、船舶廢水源源不斷地流入湖中，53條河流沿河的排污企業(yè)達到4000多家，每天54萬噸工業(yè)廢水、14萬噸生活污水排入微山湖，16.5萬畝的水面被嚴重污染，日入湖有害物質達到218.2噸，當地5萬多漁民，面對湖水卻飲水困難……
其實，微山湖的境遇只是東線沿岸水環(huán)境的一個縮影。京杭運河沿線嚴重的工業(yè)和城市污染，令近1500公里的輸水水道幾無凈水。來自南水北調辦公室的歷史數據顯示，在南水北調工程總體規(guī)劃論證的2000年基準年，東線一期工程蘇、魯兩省COD入河總量35.3萬噸，氨氮入河總量3.3萬噸，分別超出要求COD、氨氮入河控制量6.3萬噸和0.53萬噸的4.6倍和5.6倍。
嚴峻的形勢在2002年迎來轉機，南水北調東線工程的開工，開啟了蘇、魯治污的大幕。
治污“軍令狀”
2003年10月15日，南水北調辦公室分別與江蘇、山東兩省政府簽訂了《南水北調東線工程治污目標責任書》，明確省政府對轄區(qū)內治污規(guī)劃的第一責任人，對轄區(qū)內治污工作負總責。兩省政府承諾，通水前，一定完成國務院確定的治污任務，實現輸水干線III類水質目標，建成“清水廊道”。
在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完成水質從劣V類向III類的跨越，是一個技術含量頗高的難題。根據環(huán)保專家的論證，這需要全線COD入河量須削減29.0萬噸，削減率82%;氨氮入河量削減2.8萬噸，削減率84%。
曾經水污染嚴重的美國，在1970年代初開始啟動流域治污，當時，其國內人口密度為22人/平方公里，人均GDP達到6000美元，城市化率為73%，三大產業(yè)結構為3:34:63，實施流域治污的基礎是工業(yè)化和城市化基本完成。與之相比，微山湖流域當年啟動流域治污時，人口密度為750人/平方公里，是美國的34倍;人均GDP達到950美元，約為美國的1/6;城市化率為36%，約為美國的1/2;三大產業(yè)結構為15:46:39;實施流域治污的基礎是工業(yè)化、城市化快速推進。
所以，東線治污一度被認為是一個“不可能完成的任務”。
但是，作為一項規(guī)�？涨暗膰夜こ蹋瑥膽�(zhàn)略意義上而言，東線治污不允許失敗。為此，按照目標任務，蘇、魯兩省政府與調水沿線14個地市簽訂了治污“軍令狀”，將治污目標任務完成情況納入各級黨委、政府領導班子和干部考核目標。
比如，具體實施中，江蘇在南水北調東線蘇北段推行“河長制”，由轄區(qū)內負責人分段包干治污任務;徐州在此基礎上，進一步建立了重點斷面水質達標風險抵押金制、劃定重點斷面水質保護區(qū)，試行轄區(qū)南水北調水環(huán)境質量區(qū)域補償金制度。
這一制度設計要求相關縣(市)、區(qū)政府主要負責人和分管負責人按照屬地管理原則，每人每個水質監(jiān)測斷面繳納風險抵押金2萬元。斷面水質經國家和省相關部門驗收達到標準，全額返還抵押金并給予獎勵，否則，不但不予返還，在年終考核時還要一票否決。
同樣，山東將治污減排責任層層落實到各市、縣和重點污染企業(yè)，把治污減排任務作為約束性指標，納入縣域經濟社會發(fā)展考核體系。
強力措施之下，東線輸水干線水質開始好轉，一個重要的變化是，很多魚兒又回來了。時常在微山湖畔釣魚的張廣福幾乎總能滿載而歸，小水簍里除了常見的鯽魚之外，偶爾還有一兩條長江毛刀魚。這可不多見，毛刀魚對水質要求很高，“(從前)沒這魚，這兩年碰巧可以抓一兩條�！彼f。
無獨有偶，從2010年開始，南四湖支流白馬河大量出現桃花水母，這也是對水質要求很高的生物，有水中大熊貓之稱。如今，南四湖流域已恢復水生高等植物68種，物種恢復率92%;恢復魚類52種，物種恢復率達67%。
聚共識促轉型
“不能把經濟發(fā)展和環(huán)保割裂開來，忽視了環(huán)保在倒逼行業(yè)轉型中的作用。要把流域治污作為轉方式、調結構的重要著力點，要換個活法，不能總保護落后�！鄙綎|省環(huán)保廳廳長張波如此向本刊記者介紹這個東部經濟強省的環(huán)保哲學。
在其看來，盡管南水北調工程治污對所在地方經濟發(fā)展具有相當大的約束影響，但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企業(yè)，近年來已逐步形成高度共識，“當前依靠犧牲環(huán)境而增長的發(fā)展方式是危險的，經濟轉型是未來的必然趨勢，這次治污是挑戰(zhàn)更是機遇�！币虼怂J為，“只要讓企業(yè)家們認識到這一點，留給他們緩沖的時間，沒有企業(yè)家會跟政府對著干�！�
山東環(huán)保部門從2002年開始編制流域標準，并在四大流域分三個階段一步步實施，排污標準逐步提高，讓企業(yè)慢慢適應。在剛剛過去的“十一五”期間，山東省南水北調沿線淘汰了將近300家水泥企業(yè)，它們的產能超過6000萬噸;焦化企業(yè)36家，產能480多萬噸;鋼鐵企業(yè)24家，產能360多萬噸，還有工藝落后的諸多造紙、酒精等企業(yè)。同時，全省還拒批或暫緩審批涉水建設項目1400多個，涉及總投資440億元。
毗鄰的江蘇自2003年7月1日起，全省禁止銷售和使用含磷洗滌用品，推廣使用無磷洗滌及替代用品，以減輕其對水質的破壞。截至2011年底，江蘇省調水沿線已建成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78座，日處理能力216.6萬噸。山東省也在沿線建成污水處理廠81座，日處理能力386.5萬噸，較2002年提高了3倍，平均負荷運轉率達到88%。沿線實現了一個縣(市、區(qū))至少一座污水處理廠、一座垃圾處理廠。
2011年，山東環(huán)保部門監(jiān)測，全省水環(huán)境COD平均濃度為30.8毫克/升，水環(huán)境質量總體恢復到1985年之前的水平。與此同時，蘇、魯經濟也借機華麗轉身。張波喜歡以造紙業(yè)的蛻變來闡述這些年山東經濟轉型的變化。
作為山東重要產業(yè)，造紙業(yè)一度扮演著尷尬的角色，一方面，它是重要的財政和GDP貢獻者;另一方面，它又是主要的污染來源。高峰時期全省擁有草漿生產企業(yè)500多家，遍布東線各大流域，排污量占到全省排污總量的70%以上，1噸污水能污染8～60噸清水，一家造紙廠就能污染一條河，全省常年水資源總量300多億立方米，全部用來稀釋造紙污水都不夠。
根據山東制定的排污標準，2010年，包括造紙業(yè)在內的污染企業(yè)排污標準要達到100毫克每升，而國家標準是450毫克每升。有反對者稱，此標準環(huán)保成本太高，造紙業(yè)也不具備這樣的經濟基礎�！靶】瞪鐣永餂]有魚，那叫什么小康社會?”張波說，“轉過來就是一片新天地，轉不過來，山東寧可不要這一行業(yè)�！�
后來的故事證明山東造紙業(yè)迎來了一片新天地。來自當地環(huán)保部門的最新數據顯示：如今，山東草漿生產企業(yè)僅有十多家，但是，紙制品總產量是2002年的2.5倍，利稅是2002年的4.7倍，造紙行業(yè)COD排放量同比減少了62%，技術水平領先全國五年以上。
另一個罕見的情況是，2011年山東水資源消耗不升反降，同比下降兩億立方米，而且是在去年春季大旱的情況下發(fā)生的，地下水位也上升了0.24米。張波對此的解釋是，這意味著以高耗水為代價的山東迎來了拐點，原因就在于水利設施的完善和廢水利用率的提高以及農業(yè)灌溉的科學。
走過十年之后的東線治污歷程，現在仍有不少坎坷在前方等候。業(yè)內專家從長遠觀察，在東線工程所經地區(qū)，多數地區(qū)仍處于工業(yè)化和城鎮(zhèn)化快速發(fā)展的階段，如何穩(wěn)定地保持水環(huán)境的標準，沿線地區(qū)長期面臨著很大的環(huán)境壓力，需要保持政策的穩(wěn)定和連貫。尤其是如何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部門和區(qū)域協(xié)調機制，將是保障東線“一泓清水”的百年大計。
